《帕哈萨帕之歌:与印第安长者的旅行》;肯特·纳尔本;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8月
纳尔本接下这个任务后才发现,一切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。丹先是给了他自己一直以来记下的笔记、收集的简报,要纳尔本试图编辑成文,当纳尔本折腾了一部分后,丹又觉得这么干不对头,于是烧毁了所有手稿。这个打击还只是第一步,丹完全按照老派印第安人的做法,遵照印第安人时间,也就是完全不受物理时间的限制,全凭感觉行事。
这听起来非常不靠谱,但事后证明,越是如此,越是能做到临门一脚,获得天时地利人和。只不过,纳尔本先得全心全意地相信“开野车”的做法最后会取得成功。
在和丹打交道前,纳尔本已经是个写作老手了。但碰到这样的印第安人,他仿佛又成了一个学徒,完全不懂师傅的想法,却要努力完成他派下的任务。
纳尔本几度骂骂咧咧,也不是没有理由。他离开老婆孩子,自费来到保留区帮印第安长者写书,但印第安人的所有做法都一意孤行,也不把他的付出放在眼里,好像一切理所应当。
一边是长者告诉纳尔本,他希望的书的样子——赤裸裸的诚实。另一边,纳尔本脑补了图书编辑的要求:把长者写得睿智,把平凡润色成非凡。他在这样的夹缝中求生存,挣扎中,越发想念妻儿。
在积蓄快用完,却又没有在保留地、在丹身上找到足够的写书素材时,作家打算放弃。他甚至留下一张纸条,落荒而逃。那个在汽车旅馆里决定放弃的夜晚,纳尔本几乎就感受到了由放弃、回家和妻儿重聚带来的轻松感,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继续下去。
肯特·纳尔本
纳尔本的意志力和坚持再次受到强烈打击。当他第二天回到丹家里,准备继续工作时,却得知丹和他的亲信格罗弗一起出去旅行了。在纳尔本质问丹的家人“他为什么没有跟我说?”时,得到的答案是:“他没有让你今天来。”
拉科塔印第安人 Byron Harmon 1906年 摄
任谁都没法在遭到这样情绪和积极性的打击面前保持冷静。纳尔本立马开车准备回家。或许,真是瓦卡唐卡的力量使然——书里充斥着这样的瞬间,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人为算计,还是造物主的意愿。
当然,这也可能正是纳尔本的写作手法。作家车开不久就抛锚了,当他在保留区的修理厂把宝贝车子交给一个人称“大块头”的人时,格罗弗和丹开着车出现了,车里还有丹的老狗肥背,他们号称“正在出发的路上”。就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,三个人一同正式出发公路旅行。
格罗弗开车喜欢“抄近路”,也就是行驶在各种颠簸的、不成路的土路上,丹依然跟着感觉走。他们没有方向,也没有目的地,跟随瓦卡唐卡的指引。印第安长者丹在漫长的旅行途中,道出他的智慧,还有血腥的印第安历史。
他们的车行驶在本应属于印第安人的土地上,但是白人来到这里后不久,就提出想要买下这些土地。印第安人不能理解白人的说法,不能理解在白人眼里“土地就是地产”。但这只是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无法彼此理解的地方之一:“白人不知道土地是神圣的,就像印第安人不知道土地还能当成地产。”
白人和印第安人签下各种不平等条约,把后者迁到一块又一块局促的地盘,称之为保留区。印第安祖先流传下来的广阔土地归白人所有了,他们开矿、开发、赚钱。著名的拉科塔首领“坐牛”,早就识破白人不守信的伎俩,拒绝和他们签订条约,于是,白人就找到其他愿意签约的印第安人,“选举”他们成为首领。白人离间了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。
公路旅行途中,三人和老狗也遇见嬉皮士。长者丹讨厌这些只懂表面功夫,吃点蘑菇或是培药特仙人掌这类致幻剂就以为自己有能耐的人。他要说的是,他讨厌那些渴望成为印第安人的白人。
纳尔本为丹的能说会道而感到震惊,他称丹在旅途中的大段讲话为“演讲”。白人屠杀印第安人早已不是骇人听闻的传说了,然而也是在这些白人的后代中,有一些人如今又渴望成为印第安人。谎称自己有印第安血统的不在少数。
丹认为,“白人知道印第安人身上有真实可靠的东西,我们按照造物主希望的那样来生活,白人也想这样。他们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。所以说如果他们有印第安血统的话,我们印第安人有的,他们就能拥有了。”还有一些人尽管富有爱心,也了解印第安土地上的苦难,但他们的做法依然令丹所不齿,“你们想通过电影和书籍来弥补我们,把我们塑造成英雄和智者,这种弥补只能让你们心安。”他直言不讳。
公路旅行的过程中,除了印第安长者克制冷静、絮絮叨叨、充满智慧地讲述印第安历史和见解外,他们也去了对印第安人来说极具意义的“地标”。
他们在坐牛之墓附近,遇到一位印第安人,丹和格罗弗决定载他一程。但一路上大家都保持沉默,纳尔本实在不甘寂静,就和路人攀谈起来,却引起各方尴尬。对外人来说,坐牛之死已是历史,但在印第安人之间,却并非如此。坐牛是被印第安警察枪杀的,后者是追随白人的叛徒。时至今日,陌生人相遇时,若是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坐牛追随者的后裔,还是印第安警察后裔的话,依旧保持着那份客客气气的沉默。
仿佛是长者突发奇想要求走向那条路,又仿佛是命中注定纳尔本一定要随长者追溯这段痛苦。坐牛被打死后,追随他的族人踏上逃亡之路,纳尔本他们也重走了一段。坐牛的族人为了逃离士兵的追杀,走在如月球表面一样的逃亡之路上。那是12月,这些人里“有小孩和妇女,还有裹着毛毯的婴儿。他们还得悄悄地走一条士兵不知道的路。……他们带着帐篷和炊具,只想活下来。可他们甚至不敢生火给他们的孩子取暖。一生火,士兵就会找到他们,杀死他们。他们饿得要命,又冷得要命。”
“蒙大拿州的约瑟夫酋长和杰罗尼莫的族人都遭遇过这样的痛苦。到处都是这样。我们是好人,你们却不想让我们活下去。”丹不无绝望地告诉纳尔本。
就在这条 “逃亡之路”上,丹仿佛是自言自语,又仿佛是质问纳尔本,或许,他是在向瓦卡唐卡寻求答案,“我真希望我能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?”
纳尔本的“印第安三部曲”已被环球影视公司购买版权,英文版同名电影《NEITHER WOLF NOR DOG》(非狼非狗)已于2016年在欧美地区上映
就在这样压抑的痛苦和绝望中,公路旅行抵达高潮,丹决定和纳尔本一同前往
伤膝谷
。这里是白人屠杀印第安人最臭名昭著的地方,包括妇女和和小孩在内有300个拉科塔人惨遭杀害。两人在夜间抵达,纳尔本在这片夜幕之下仿佛见到亡灵,如同梦魇。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,他发愿祈求死去的人们、丹、所有印第安人和瓦卡唐卡的原谅。
至于拉科塔长者丹呢,他在这里获得了答案,也获得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:“我很伤心,造物主觉得毁灭我们来给你们带来重生这个途径合适,但可能情况并不那么糟糕,因为你们宗教里的耶稣不也是那样做来拯救你们的吗?也许是我们的精神力量让我们能够接受我们肉体死亡的事实。……也许造物主正是看中了我们独有的精神力量,让我们来拯救你们。”
“我们印第安人一直情愿为对方牺牲,这是我们最大的荣耀,也许我们族人最大的荣耀就是用我们的死换来所有人类的重生。”
旅途将尽,这段长旅到底是纳尔本陪伴丹,还是丹陪伴纳尔本,已经说不清了。人人都在挣扎,人人都获得某种释怀。
行程的末尾,大块头修好了纳尔本的车。至于车到底怎么坏的,印第安人卖了关子,纳尔本和读者都无从知晓,但这也不再重要。最重要的是,这场公路旅行让纳尔本和这些印第安人都学会了相信。相信自己、相信别人,相信即使存在很多分歧,我们仍然在人性上有许多共通之处。
正如纳尔本所写:“我们跨越分歧的鸿沟,揽住对方互相拥抱” 。对白人和印第安人而言,对人类而言,“这绝不是小小的成就”。